我從沒有想要讓其他人不好過的意思。
他心想。
他把傘撐得極低，從傘沿的邊緣只能堪堪看得到路。
對一個研究生來說，午餐時分，走在學校後門對面的餐廳街應該是比在系館裡走動還要自然不過的事；
只是現在的他，總覺得周圍有正在窺視他的、不友善的視線，從各種角度襲來。

天冷，在人群中不時出現的白煙有時是餐廳廚房散發出的熱氣，標示著餐廳口味、師傅手法、與生意好壞；
有時從人們口中呵出，或飢餓或無奈或歡喜或不耐。
但現在，他覺得他口中呵出的應該是沒有溫度的，苦澀或委屈。

我只是，和別人不太一樣而已。
撐著傘的手指冰冷，搓了搓，他換了隻手撐傘，繼續走著。
真想去以前常去的那家店吃個沙茶羊肉炒飯阿，
只是上次去老闆用看著髒東西的眼神瞪著他，老闆娘拿著鏟子從廚房裡衝出來，目眥欲裂地用聽不懂的語言大吼大叫。
他知道那是閩南語，來了這麼多年，多少從同學那學了些，
只是對付如此連續不斷、暢快無阻的閩南語，那些最多三五個音節的單字對於辨認吼叫內容完全沒有幫助。
不用確認老闆娘吼叫了什麼，他也知道是不能再去那間店了。

不一樣，就要被這樣對待嗎？
他想著，鼻子有點酸，肩膀往內縮了縮。
前幾天看著電視上的轉播，
許多人們，曾經被視為病態、應該重新教育、一定是什麼地方出了錯的那群人們，驕傲地在陽光下站了出來，
為自己的不一樣爭取平等的權利。
而更多的人們，為了支持自己的親朋好友，也去了。
許多他的同學也去了現場。
他看著電視上或慷慨激昂、或有理有據、或賺人熱淚的演說，
心想，大家都好努力阿。

可是沒有人為他爭取。所有人都恨他，用和老闆娘一樣火紅色充滿憎惡的眼神瞪著他。
我是孤單的。
即使他相信一定還有其他人跟他一樣。有時候會看到報導。在社會版。
是因為我們太少了嗎？
眼淚終於蓄滿了，從眼眶邊緣不爭氣地溢出來。
不是說所有和愛有關的行為都應該一視同仁嗎？

看著他的視線似乎增加了。

「看什麼！」
那種流淚時對於周遭陌生人會有莫名敵意的情緒忽然暴漲，他的苦澀和委屈忽然像是被觸發的化學反應般瞬間轉化成了憤怒，
他抬起蓄了淚水的雙眼想要惡狠狠地瞪向旁人，卻發現看向的是一條空無一人的小巷，
濕漉的地面和眷村式建築的水泥牆，水氣氤氳。
而一隻小巧的灰貓，不，如此小巧的體型，或許是一隻灰仔貓？
坐在摩托車座墊上張大了雙眼正看著他。

化學反應又開始進行了，只是這次是以穩定的速率進行，
從憤怒，一個一個分子地，轉換為衝動。

臉頰上還掛著正在冷卻的淚水，他決定走向那隻貓。

他愛貓。
雖然是以和別人不一樣的方式。

他試過其他的物事，
但柔軟的，毛絨的，帶著兩隻軟軟尖耳朵的，可以揣在懷裡的，溫熱的，四隻腳掌小小的，小腳掌上的肉墊軟軟的，如此無害的生物。
令他的愛無可救藥地鎖定在這個物種身上。

噢，如此無害的生物。

而愛，關於愛。

他的愛和旁人稍微不同，稍微地，或許突變，了一些？
或許不只是一些。
或許那一些些突變，就是為什麼當他終於決定要去愛那隻被稱為大橘子的貓，會引起這麼多陌生人的，憤怒？

是的，和愛有關的行為。
而只有我遭到這樣的唾棄。
衝動開始轉變為狂熱，像是太陽光由黃轉白。
我自然是有權利去愛的。
他伸手，小灰貓跳下摩托車座墊，竄進了一旁更小的防火巷。
我自然是有權利去愛的。
丟下雨傘，他抬頭迎向雨滴，快步跟上了小灰貓。
我要勇敢地愛，和他們說的一樣。
是的，勇敢地愛。

「喵。」
那灰貓縮在防火巷盡頭看著他。
他站定在五公尺遠處，緩緩地從口袋裡拿出一個摺疊好的黑色大垃圾袋。
不管其他人怎麼看，我都要勇敢地愛。
鑲綠邊的眼瞳在雨天光線下，放大成了兩顆美麗的黑珍珠，反映在千萬點雨滴中，就像是千萬隻迷你的鑲綠邊黑洞。

他用不會驚嚇到小貓的速度一點點地打開塑膠袋，然後活動了一下手腕，避免等一下動作起來不順暢。
然後他一個箭步衝向前抓住了灰貓。

白煙瀰漫，而他的心幾乎被狂喜撐破。

可是，這？
怎麼會是如此堅硬的手感？
他的狂喜沒有被預期應該要傳來的柔軟觸感撐住，瞬間成了萎縮棉花糖一樣的空殼，而他的臉部肌肉還維持著笑容。
「喵嘻。」灰貓叫。
等等，牠剛剛叫了什麼？

喔，抱歉，我不小心笑出聲了。
所以我就說不要帶新手來啊！萬一有人聽到怎麼辦？
不會啦，午餐時間。
你就這麼安心！
別忘了今天還有雨聲遮掩呢，絕佳的時機。

忽然湧入腦中的對話令他不知所措，之前準備好的情緒自然也早不知去了哪裡，但他臉上的微笑卻是分毫不動；
事實上，整個世界都不動了。
雨滴不動了，雨滴裡的黑洞也不動了。

你們是什麼？
他狂亂的思緒裡唯一能突破恐懼的就只有這個問題。
那些聲音忽然統一成一個聲音了。
我們啊，聽說了你的事喔。
灰貓繼續無辜地看著他。
這個島嶼沒有辦法對你怎麼樣，但我們總得為這裡生活的僑胞想想辦法嘛。
我，我怎麼了？
這傢伙真是珍奇的突變品種阿。
一個聲音忽然帶著濃厚的科學家興趣從大聲音中分裂出來說著。
所以我們這不是來了嗎？大聲音其餘的部分說著，
好了把他的聲音關掉吧，不用浪費時間聽他辯解了。
觀察團已經收集足夠資訊。一個聲音說。
主審法官家裡和台北地方法院外線民也已經提供蒐集到的證據。另一個聲音附和。
走吧。我們有很多時間可以好好處理這傢伙。

我們，我們我們
可以割開你，再把你治好，再割開你
掏出你的心臟，再把你治好，再掏出你的心臟
挖出你的眼睛，再把你治好，再挖出你的眼睛
踢破你的腸子，再把你治好，再踢破你的腸子
剝下你的皮膚，再把你治好，再剝下你的皮膚
咬開你的喉嚨，再把你治好，再咬開你的喉嚨
鋸開你的頭顱，再把你治好，再鋸開你的頭顱
切斷你的四肢，再把你治好，再切斷你的四肢
千年、萬年、千萬年，然後重複千萬千萬億萬次。
只要還有我族人想這麼做，只要你心中還有任何一絲慾念。



而愛，只要你認為是愛，就是永恆存在的。



「喵嘻。」
菜比八又笑出聲音來了！就說不要讓他坐主控台！

灰貓的眼睛似乎又放得更大了一點，大得更像是黑洞了。
然後灰貓和他都消失了。

只剩下雨和白煙，還有他的傘，
在防火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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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註：本文以台大虐貓博士生為寫作動機，文中「他」對於同性婚姻平權運動與自我異常之虐貓慾念之相比為表達其心理不正常/不平衡之手法。
虐貓行為與同性婚姻絕不可平等視之，亦非本人認知。特此聲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