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上應該有秘密的國度是專門收留那些悄悄不見的東西。
像是橡皮擦國，筆蓋國，襪子國，護唇膏國，打火機國，
耳環國，拖鞋國，鑰匙國，遙控器國，內褲國。

就說襪子吧。
襪子常常不知不覺地失蹤一隻。
對，只有一隻。而且通常都是舒服的、常穿的、最喜歡的襪子。
然後你就只能把被留下來的那隻小可憐放在衣櫃上，想著「或許過幾天另一隻就會出現囉，然後就可以把它們一起放回衣櫃裡了。」
有時候另一隻會神奇地出現。
但有時候不會，然後每次看到那隻選擇留下和你在一起但卻孤孤單單的襪子便令你長嘆一聲，
直到某天你忽然狠下心來把它塞進垃圾桶，或是做成什麼椅腳套之類的手工小玩意。

不過也有可能，那隻被留下的襪子在你不注意時，也悄悄地走了喔。
覺得我在胡扯嗎？


你確定你沒有襪子消失嗎？



*

妲妲第一次提到襪子國是在來我家幫我洗衣服時。
那時我們才剛開始交往不久，
她在過了所謂「完全不會去打開別人屋子裡的任何門」的客氣時期之後，終於發現了我極度缺乏家居技能。
妲妲星期四只有一堂政治思想，所以她下課之後會來我家，
把所有的髒衣服從地上椅子上床上，以及各種不可思議的地方收集到髒衣籃裡，然後一次扔進洗衣機裡洗乾淨。
我知道基於各種人道或是兩性平等各種理性的角度來說，我都應該最少要做到把衣服放進髒衣籃裡，我知道！
可是看她一面埋怨一面在我的公寓裡收集衣服，有一種，說不出地，滿足的感覺。你懂嗎？
就是那種「阿，除了媽媽以外，還有人在意我把衣服亂丟呢」的，奇怪的暖意。

「查查你看，你真不是個好主人。」妲妲說著把手上的襪子一隻一隻排開放在床頭，像在亮撲克牌。
我們在臥房一面看電視一面摺衣服。正確說來，應該是妲妲摺衣服，我幫忙分類，和搗亂。
「洗一次衣服就有三隻襪子逃去了襪子國欸，拜託你改進一下好嗎？」
「什麼襪子國？應該是在床底或什麼地方吧。」我把鼻子埋在剛摺好的T恤裡邊聞邊反駁道。
她撇下那些孤單的襪子從床上站起來，拿起一疊衣服，「我跟你說，有些的確是在床底，但有些嘛...」她拉開五斗櫃，
「偷渡了。去襪子國尋求自由。」
我把另一疊T恤遞給她，「我相信妳如果把洗衣機的內筒拆開，就會找到襪子國。」我促狹地道，
「搞不好應該叫做襪子墳場，或是襪子生化實驗室。應該都長滿了黴吧。」
「超噁的你。」然後我們的話題就轉移到是不是應該要洗洗衣機了。

漸漸地我發現妲妲或許，有一點，真的相信襪子國？
也不只是襪子國，
在我們兩個一起翻箱倒櫃地找打火機，而幾天前我們才各自買了幾個新的以避免這種狀況時，
她會提到打火機國；
我們手牽手去文具店，因為橡皮擦又不見了，而公寓裡所有原子筆的筆蓋都消失不見時，
她會提到橡皮擦國和筆蓋國。
不過這事情從來都沒有變得認真過，在我眼裡那就只是某種很幼稚卻可愛的生活情趣。
至少當結婚典禮開始前五分鐘我還沒找到不知道被我塞哪去的戒指時，她可完全沒有提到戒指國。

我們結婚後三年，發生了一件我絕對不會稱之為幸運的事：
某次買菸時隨手買的威力球彩券，中了頭獎。
你可能會以為接下來的故事就是我們如何為錢夫妻失和、如何深陷毒癮不能自拔、如何窮困潦倒死於街頭，
不，這故事不是那種走向。

但我還寧願是那種走向。

在中獎之前，我和妲妲的生活算不上是一貧如洗，但也搆不上所謂中產階級的邊；
我是自由業攝影師，有接到案子時的收入還算不錯，只是自由業並不是隨時都有案子，收入當然也很「自由」，
她則在畢業之後當了一個年輕議員的助理，有固定的薪水，不過那薪水也只是夠用罷了。
中獎之後，我們兩個馬上買了棟房子，把就學貸款狠狠地繳清，
(「[真可惜不能把鈔票甩在那些辦事員臉上。」妲妲在寄出繳費資訊時惋惜地說。)
我幫我爸媽重新裝修了他們的屋子，然後給了當時正在籌備婚禮的妹妹一張面額非常漂亮的支票，讓她的婚禮也非常漂亮，
妲妲則是幫她爸媽買了搭六十天豪華郵輪到南極去的二度蜜月。
我和妲妲都不算是會亂花錢的人，
於是接著我們請了會計師和律師，確保這一大筆錢可以讓我們舒舒服服地過完餘生。

這下我真的成了自由業。至少接案子時不用有隱藏的心理壓力：「那下一個案子什麼時候會來？」
而妲妲可以開始把心力放在她真的想關心的議題上，而不是幫議員收集一些狗屁倒灶的資料。
所以她開始關注在大學時她就一直覺得不合理的選舉制度。
而因為我們不再需要擔心溫飽，她很快地就一頭栽進了社運的世界。
花上大筆時間收集資料研讀法條，跑去圖書館研讀國際案例，
和同伴們徹夜熱烈地討論，這些都漸漸成為妲妲生活的日常。
而我，反正我也沒有每天非得起床上班的固定時間，而我們的屋子又有點大，
所以我想到便去看妲妲和她的朋友們在他們的空間裡忙，不想看時便忙我自己的。
你以為我們會開始吵「沒有參與對方的世界」這種事嗎？
我們兩個都信任彼此。就這樣。

漸漸地，有時候可以在電視上看到妲妲和她的朋友們。
不幸的是，選舉制度在這個國家是很敏感的議題，
有所謂的傳統和政界的既得利益者把持著，再加上法律制定時將修改門檻訂得極高，
縱然只要是中學生都會覺得課本上描述的選舉制度「似乎有點不合理？」
但要改變，比想像中還難得多。
妲妲非常不滿，於是她越發地努力，和各方人馬隔空交鋒，帶頭去各種場合示威，
而有一天我從超級市場回家時忽然發現背後有個西裝男似乎前幾天出門時也「正好」走在我背後不遠處。

事情似乎漸漸開始變得不太妙。

四天前，在參議院前的大規模示威終於爆發衝突。
我在電視前驚恐地看著直播，
鎮暴警察一棍一棍地打在群眾身上，水車不停地把人噴到在地上滾動，磚塊和點燃的酒瓶漫天飛舞，
而我拼命地想在模糊的像素間找到妲妲。她在哪裡？她有被打嗎？有受傷嗎？

幾小時之後有人打電話給我，說妲妲被逮捕了。
更糟糕的是，四天之後的深夜，調查局公開發表新聞稿，說妲妲失蹤了。
大抵所有經歷過威權統治的人都知道這些警察機關所謂的「失蹤」代表著什麼，
令人不理解的是為什麼他們僅僅在四天之後便公開發布妲妲失蹤。
而那天晚上被逮捕的異議份子不含學生多達三十七人，為什麼只有妲妲被公布失蹤呢？

那天之後，我的時間感就開始混亂了。
我想盡辦法進到那天抗議的現場去找妲妲可能留下的任何一絲線索，但什麼都沒有，
我到處打電話，打給我能想到的，有可能能幫得上忙的所有人，
我聘了一個兩個三個律師，最好的，問他們該怎麼辦，
我與所有的社運份子碰面，問他們在裡面會發生什麼事。
而所有人都跟我說被失蹤大抵就是死了。
尤其被逮捕然後失蹤的，應該就是死了，只是當局還沒有想到要怎麼布置而已。
我不能接受。

然後今天早上兩個體態著實很像棕熊的調查局探員很有禮貌地敲門，問我可不可以讓他們進屋子裡看一看。
我叫他們回家去親自己老娘的屁眼，於是他們很有禮貌地把我請上車帶回調查局。
然後我就坐在那個傳說中的房間了。那個大概全世界有一半人在電視裡看過的，有雙向鏡的房間。

幾個小時之後。
「查理林德。」
棕熊一號站在角落，似乎想要當一個瀟灑的探員，不過看起來比較像是動物園裡罰站的棕熊，真是呆到不行。
「你太太，妲希...或者妲妲，她到底有沒有留下任何資料？」
我瞪著他，繼續我先前的一言不發。
「你聽著，」坐在我對面的棕熊二號俯身向前，
「我跟你老實說，我們的確有時候會用一些比較激烈的手段維持社會秩序，但這次...」
他把聲音壓得更低，「我們真的搞不懂是怎麼一回事。她就這麼在羈押房裡消失了。」
這也未免太荒謬。我忍不住笑出聲音，「我放你媽的屁。」
「不要鬧，我們是說真的。」
「我說你們把我當白癡也不要這麼過份。羈押房沒監視器？不怕自殺？」
「羈押房有監視器，但畫面在二十三時巡邏後就黑掉了。沒有任何畫面。一直到午夜才又自動恢復，然後她就不在房間裡了。」
「你們堂堂調查局說沒做什麼我還真不敢相信。」
「你想要的話我們可以給你看影像檔。」
「看一個你們不知道做了什麼手腳的影像檔做什麼？」
「林德先生，請你不要這樣不合作。」
「你們到底想要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我們真的只想搞清楚發生什麼事。」
「我才想搞清楚發生什麼事咧！你們可以這樣公開宣告殺人？這國家到底還有沒有法律？有沒有正義？」我忍不住槌桌。
「林德先生，我想你可能是累了，我們讓你休息一下晚點再繼續談話吧。」
「你王八蛋！你們全部都是王八蛋！」

我不知道他們對外到底用什麼理由羈押我，
不過這一向是這些西裝筆挺的操蛋最不需擔心的理由，反正絕對是什麼危害社會秩序之類的狗屁。
說老實話，我也不知道我待的到底是不是羈押房，和電視電影中牢房給我的印象倒是差不多，
日光燈亮得令人很不舒服，四面牆都是白色的，沒有對外窗，只有一張單人床和一個不鏽鋼馬桶在角落。
天花板正中有一個醜陋的監視器。
我坐上床，但一點睡意都沒有。
只是想要背靠住個什麼東西，至少他們不能從背後用什麼怪武器偷襲我。誰知道這房間裡有什麼。
床很窄，但我不管，我把雙腳彎上床鋪，把頭靠在膝蓋上。

那個監視器讓我想到妲妲。

「妲妲。」
我忽然覺得自己大概是快要瘋了，至少這樣自言自語感覺真是快要瘋了。
我閉上嘴，把聲音留在自己心裡。

妲妲。
妲妲。

我想起那次去海邊，她過肩的棕髮貼在她的臉頰她的脖子上，海風鹹鹹的，她微笑著。
那次我們半夜吵架，她坐在廚房穿著我的黑毛衣，蜷在椅子上哭。後來我泡了杯茶給她，她捧著熱茶，像一隻小黑貓看著我。
那次我們去朋友家玩，她和朋友的哈士奇在地板上一起滾動，狗狗在大笑，她也在大笑。
她第一次打開我公寓儲藏室的門，發現後面藏了一公尺高的髒衣服時，她臉上驚愕的表情。
好多回憶，忽然和打開了水龍頭一樣，一直冒出來。

日光燈不知道是電壓不穩還是怎麼著，閃了兩下。

我閉上眼睛。
妲妲。

黑暗讓我感覺像是沒有底的容器，回憶更加洶湧，不停穿過我，我卻永遠沒有辦法裝滿萬億分之一。
我忽然發現自己沒有辦法獨自面對這麼龐大的回憶。
我覺得這個世界忽然龐大得令我無限恐懼，
我像是一隻襪子，一隻落單的襪子。而一隻襪子被放在哪裡都是無意義的。

淚水流下我的臉頰，這是妲希被捕後我第一次流淚。

妲妲，如果有襪子國，妳在那裏嗎？
妲妲妳不要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消失好不好？
妲妲，妳在哪裡？可以帶我一起走嗎？

妲妲。妲妲。妲妲。

空氣中忽然充滿了說不上是低頻還是高頻的聲音。
有點像是冰箱正在運轉的噪音，又有點像是有人說站在變電箱或是基地台附近時會聽到的低頻音。
接著一股極輕微的電流忽然從頭到腳竄過，令我全身起了一股輕微的雞皮疙瘩。
只是一瞬間而已。
電流褪去，我忽然感覺到熾熱的陽光。
我聽到人聲，像在機場排隊入境時那種人群的低語，還有走動的聲音、電子儀器逼逼作響、聽不太清楚的廣播。
我還維持著先前坐在床角頭放在膝蓋上的姿勢，但忽然有些彆扭，
因為我現在坐在塑膠椅上，那種機場一排有八個十個連在一起、坐起來超不舒服的塑膠長椅。
這完全就是百分之百的莫名其妙超自然體驗，但在我心裡深處，似乎也不是那麼意外。

襪子國。我來到了襪子國。
不，我又不是襪子，這裡不知道應該叫做什麼國。
但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我抬起頭，睜開眼睛。
然後，我看見了她。
「查查！」


<本報訊>
知名異議份子妲希林德「被失蹤」事件持續發酵，繼半月前妲希被羈押後被調查局宣布於羈押房內神秘失蹤，調查局今(31日) 晨再次發表新聞稿表示妲希的配偶，查理林德，自由業攝影師，於受邀至總局配合調查後亦失去行蹤，去向不明。調查局於午間破門進入林德夫婦的房屋中進行大規模搜索，內部不願具名官員對記者表示，當局「不同於以往(對異議份子)的搜索...似乎試圖尋找林德夫婦是否握有外國科技或某種傳送裝置的證據。」國際人權組織發言人表示：「不能接受調查局這種草菅人命、漠視人權，並且不顧輿論的作法。妲希與查理的監視器檔案，都有不合理的全黑畫面，回復正常時牢房皆已被清空。這種檔案公布和沒有公布一樣，遮掩手法極其粗糙。將會在最短時間內與總統取得聯絡並表達抗議。」知名社會運動組織「民主黎明」於社群網路上發表文章，曰繼妲希被滅口後，政府當局連其毫無涉入社運圈之丈夫都不放過，足以證明總統已下定決心要不顧手段壓制民間反對現行制度的聲浪。民主黎明將會集結所有資源於情況進一步惡化前做最後的抗爭，「不能讓妲希和查理的血白流！」至截稿為止，已有大批人群聚集在調查局及總統府前，特區交通已癱瘓，現場情勢持續升溫中。